冬天思蛇

远离故乡，漂泊无定，虽一年中回两三次，然而于心中，它已渐行渐远。

回时，常常认不出它。它是故乡，但不是心中这个故，它是谁那个乡哎？

恨它私下变了模样，不肯与我亲近，它的魂变了质，变得面目可憎，没了旧日的灵性，小心失了灵交之凭，亡了安放之所。

人身渐老，心还那个小心。

盘盘曲曲、似龙非兽，或亲或恶、近友似旧，一条条曾出现过的小蛇大虫，故乡可亲，心底以为这是一因。

小学在我还能上时，常途经村中过主街，因此径正居村中，又较直较长，为主道，故叫当街。

道为整块块青石板铺就，行行如阵，排排延远。雨至而不惧鞋湿，雪冰常恐滑跌，然更有惊异惶怖之处。

中间一段，路北高，有房舍临道，路南低，直跌落两层楼高，下面似是林地，树木草株茂盛。跌崖用石头层层垒起，怕是北方山村常见。可此处有个大蛇窝。

夏日午时放学，崖壁上的小树、突石、隙口，常挂着几条十几条黑、青、黄类的大小蛇。因树荫蔽崖，凉快之故。

怕，因为大人迷信常讲些蛇仙蛇怪的故事。乐，这东西不吃人又比看书瞧人有趣。一条两条不难见，一窝一群，此生再没见过。

林地因为较平，在山村之中，终是造房舍的归宿。地基、矮墙立起后，原先的大树吹了不少，草朱也铲了，倒是中间还留有些小树，但有段时间没续建。农村修房是大事，少钱缺人等故，停工几月几年也是常见的事。

有一天，就看到可怖的场景。墙内未被砍去的小树地间，好多无头蛇身、有头无身、蛇腹、蛇尾，落落眼前。

修建停工，可能更与蛇关系大。这东西不除，起了房子敢住？后来崖壁拆了重叠，有没有再杀一批，不晓了。但这里崖壁无荫，又拆建一回，心中的胜景就不复存在。

蛇的老巢太难得，散兵游勇很常见。

南头小路打过交道。灰色的拦路蛇，直卧本就不宽的小路中间，颜色如土，似旧草绳，不细看常当作木棍，待临近发现，常吓人的很。它半天不走，很有路霸的气势。除非木棍挑，石头砸。似乎，它脾性挺大。

曾相遇于晨时门边。清晨大人忙农事，不亮就走，小孩子起的迟。迈出门槛就差点吓蒙，槛石墩上盘着条金黄色的蛇，头有王字，身粗似棒，或有一米多。大叫、心跳，跳脚，它也被吓着，忙忙游走。似乎还用凉水送了一程。幸好它没进家，若钻到家中角处，少年会吓出病来。黄、王，大人告知是老爷蛇，只能请走，不可动粗，问题我也不敢。

这拦路或吓人的蛇，是要伤人还是吓人？恶作吓人吧！

粤地人喜食蛇，或有其地势人情的历史使然。这山周沿百里，从不曾听说食蛇一事。乡人敬其如神，故拦路堵门虽常有，残忍伤之少之又少，多是一瓢凉水送其游遁，居乡经年也未闻蛇伤人之事。人待其如此，其恶迹昭昭又不曾有，今日想，除了无意吓人，怎好冠以它词。

除害安民做好事的蛇，也曾见得。四合院中众人午餐，却地面掉下几只小鼠，大蛇就在两层楼高的房檐下挂着身，嘴里含着只大鼠，吱吱叫着慢没其口。这麻麻的世道，当时若手机直播，收视率定好。

虎斗龙、猫吃蛇，这恃勇斗狠，不常看到。家里猫野性大，又是逃到我家的别村的有主货，外逃之心不死，返家之事曾有，赖皮泪涕拒还，故常拴在一块重七八斤的生铁上，给些自由却不怕你跑。夏日被邻居牵出，原来大门外有大蛇经过，一纵而上，按蛇胸，咬蛇颈，猫目豹瞪，唬唬有声，蛇有锹杆粗，一至两米，不过两分钟就软的死悄悄。最后或是我丢它茅厕了。自小到老，龙虎相争，就见这一次。

楚地尚凤轻龙，故常于物上饰以凤踩龙。北地乡野的鸡，也不惧蛇。小蛇，约三十公分长，拇指粗，被三四只鸡婆欺负的，抡起叨落，几个回合就息怒惊惧、奄气如蚓了。

至于说农家茅厕、近家菜地，夏天也常有遇见的菜花蛇，上地或如厕，多是胆颤心惊，常希见，又怕其现。像这种蛇，多要赶远，或者被捉弄死，一是因为普通卑微，没什么神仙身份，似人间一样，贱的总不为人所重，二是菜园和茅厕是人常去之地，大意不得。

村北有大沟，是景色绝佳的山谷，蜿蜒几里，自东阶落向西，最深落阶约高四五层楼，底处宽约五六十米，树植深茂，边又散立数米高宽大石。传说有蟒蛇隐此谷数年。有乡人胆力卓、好狠勇，后参伍做侦察多年。其人年少时常徒手捉蛇，但只惧此地，亲见蛇行草伏、粗如腿肚、慑人心胆。少年们服其力勇，惧其所睹。此地崖根有拳眼山泉，甘甜毙渴，常年不息，暑时小伴摘果路过，常思下饮其水，多未敢独去，人多才往，但也没人见过这厮。为这畜生，我曾思念好多年。方圆几十里，历经几十年，唯此处有大蟒的音信。若少儿如猫，好奇难耐。

校舍近旁的水塘，被旁的麦场桔杆污染，鱼亡虾灭，蛤蟆繁滋。夏天蛙鸣整夜。蛇吃青蛙，难得一遇。水蛇通体似青，头颈似有红冠，蛙入蛇口，闷吼哑唵但至没无脱。第一次见这种红头怪蛇，当时直以为有毒。近偶看网文，似真属弱毒之蛇。

水蛇也不都长这样。去近村安庄，中有深谷小溪，边建有大小塘库四座。大库原半库苇半库水，曾在岸上，见游泳人近旁有水蛇出没，泳者胆大不惧，我还叫警。路近之小池，苇密水幽，曾见过几回水蛇，似青似白，蜿延游纵，灵动无比。夏天一人，常惧独经此处。

儿时发烧，多梦见这谷，途中遍地皆蛇，我若跳若飞，又怖又乐，欲罢不能，常惊醒在这昏沉的恶旅中。

青石板路，被水泥替代。校舍村庙，已败乱不忍。

去年夏时，借机探望此谷地。径上草密石乱，溪谷植密幽诡，远望池库，库中大树林立又间满苇茎，壁石被隐，难见池水，独自一人怅惘有失，终未敢至近透询。乡村人力渐少，于这田野周边人迹更绝，没人气的地方，万物野长。以前的秀丽、洁净、处处留着人迹的自然，现在真自然。

故乡啊，春闻鸟燕，夏觅蛇蛙，秋望鹰兔，冬惊犬狼。又何止这些。

但似，没哪一种旧物，能让我常望其于途、惧其于前，能使我梦中相恶、昼目寻期。夏日偶归乡里，常希一见，但这十几年，竟是全无踪影，即是干蛇皮，都不曾见得。

人走了，蛇也亡了，这蛇似若地之殖子，地生即赋灵于体、为乡人久敬，生灵亡隐，这山前后就似咸土焦岭，虽或有其他生命藏其中，但如院中无燕、园角无虫、林深无兽、山大无禽，又似济无泉、苏无园、杭无湖。他人若思它事，我竟独怀此物。

蛇或许有农药之害，或亡其传续，可能亦人去鼠少无珍可赖，似无可留恋。心的深处，这是乡，但已没有那个故存的味道和旧识，怕是蛇也不乐居旧巢而远遁偏隐。

生计奔波人无味，可宿之地皆作乡。

故，越走越远；乡，常想常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