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礼堂二

自然 2020-01-06 1个回答

大礼堂二

历史的车轮永远向前,谁也阻挡不了。随着改革开放的逐渐深入,人们的生活水平提升得很快,娱乐节目越来越多,有些人家买起了电视。曾经被农村人狂热追捧的露天电影,逐渐被人冷淡。乡里也慢慢减少了放影的次数,只偶尔放一些科教电影。有些人家家里有喜事,会有亲戚朋友凑分子送电影,但热闹只是停留在家里,电影场上的观者屈指可数。

大礼堂的电影一年放几场,什么时候放,没有人在乎了。大队也准备要改成村了,干部越来越少,村里的事也越来越少,窗口上的大喇叭再也难以响起。人们进大礼堂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少。大礼堂开始冷冷清清,寂寞无比。

但有一年,沉寂的大礼堂却一下热闹了,吸引了无数人的注意力,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。那一幢已然衰败的建筑,还上了县城的电视。

那一次例行开什么村部会议,干部们不咸不淡地扯了大半天的皮,总算捱到了饭点。本来午饭派在张金家,结果好像是罚谁家计划生育,正好弄到一笔款子。书记和大队长都挺高兴,大腿一拍找来一个厨子,让老家婆去买了不少鱼肉,就在大礼堂的大厨房操办起来一桌丰盛的酒席。

张金很积极,因为被派饭,总会有些好处的。他已经让他小孩打来了酒,可他滴酒不沾,大队不在他家吃,酒就只能压着。他就要大队部将酒买了去,这酒是用瓶子散装的,在那时,也挺金贵的。

好菜好酒,大家放开喉咙吃,敞开喉咙喝。可没料到,气氛正热烈时,却有几个人头一歪,伏到桌上,脸部扭曲着,口吐白沫。清醒的人赶紧喊人开来拖拉机,手忙脚乱地将他们送到镇医院。一检查,居然是农药中毒。那时的农药可都是剧毒农药呢。

原来,小孩灌酒的瓶子是只酒瓶,只是曾经装过农药,张金完全忘了这茬事。好在经过一番洗肠浣肠,紧急抢救之后,会计,书记,大队长都平安无事,只可惜武装部长命薄了些,还是回天乏力。

这武装部长长得五大三粗,一身横肉,见酒如命,终于因为酒,将命搭进去了。

很多年以来,人们一提到堰头湾,就会说起大礼堂,一说起大礼堂,就会提起那场酒席。大礼堂成了一个反面的事例,到处传扬。

自此以后,大礼堂里再也没有开过伙。偶尔有电影转到村里,也只是在打谷场上临时树两根竹竿,挂上幕布,任那些影像在风里飘来荡去。人们嫌大礼堂晦气。那儿再也没有人纳凉,没有人做女红,老家婆也不在外面拉二胡了。

大礼堂内倒是经常传来二胡声,缓慢低沉,像有人在哭,人们越发不敢靠近。

偌大的大礼堂,除了老家婆,应该几乎没人去了。四周的刺槐树上,依旧有喜鹊和斑鸠,孤独地鸣叫,那刺槐花依旧年年开得繁盛,却再也没有人采摘。一阵风过去,便会纷纷扬扬,飘落一地,像雪。

人们说,它的气数要尽了,被时代要抛弃了。

大队改成村后,供销社随即解散,轧棉厂也无人承包,那儿的房子就空了。父亲瞅准了这块地,看它挨着大礼堂,南北通透,地势很高,在许多人之上,是一块好地。他一生要强,一直认为,要给每个儿子建一栋房子,帮每一个儿子将媳妇娶进来,他的任务才算完成。

当时,父亲正好是多年的老队长,就依着关系买下了这一块地,准备给我们盖房子。

那个时候,我才读初中,根本没有成家的概念。父亲将我的一栋房子也在算计之内。有了目标之后,他做得更卖力了,将牛架着,在山上开了很多自留地,每天天不亮就出门,天黑透才回家。到吃饭的时候,母亲总是叫我端着碗,从礼堂岗后边,到山地里去喊。

父亲黑瘦黑瘦的,个子很高,长期的劳累,让他像一棵快枯死的树。经过两年的勤扒苦做,省吃俭用,我的房子盖起来了,前面是小红砖,矗立在大礼堂的前面,非常漂亮。

那时,我才刚刚进入高中,一点都不快乐。

此后的父亲,像秋风中的落叶,身子一天比一天干枯,衰败。他经常捂着疼痛的胸口,流着冷汗,一声不吭,从我的新房旁经过,再沿着大礼堂一遍一遍地转圈。

终于,在我高考的那一年,父亲撑不住,还是倒下了,终日躺在堂屋的竹床上,压抑着呻吟,再也没有站起来。一年之后,他就找到了他的归宿,大礼堂后的一块坡地,而那,正是他开荒,只收了三季的麦子地。

那年高考,我完全不在状态,最终因为几分之差而落榜。此时,家运颓废,没钱复读,我永远错失了进大学的门。

我二十岁了,虽说生在农家,除了识得几个字,对农事却一窍不通,在家撑天短,焖火长,百无是处。开年之后,为了不继续堕落,我随着发小,涉过举水河,抄近路上国道,去武汉打工。

六十岁的母亲一直站在礼堂岗上,跟老家婆指点着我的背影,看着我背着蛇皮袋,里面装着她打的棉絮和炒的花生,一点点消失。

我虽然高中毕业,但一到外面,人生地不熟,啥也不懂,身份证和毕业证都被别人偷去,英雄无用武之地。有很多机会,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它们溜走,无能为力。我随着朋友四处奔走,挖过土方,扎过钢筋,进过砖厂,整天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。

母亲经常让人捎来口信,大礼堂里放了什么电影,又唱了什么戏,只是看的人越来越少了,椅子都空着。或者是刺槐花又开了,白洋洋一片,哪哪个小孩在树底下走,被蜜蜂蜇了一下,嘴巴肿得像猪拱了。

或者说老家婆每次经过我家门前,总要问声我什么时候回来,“他可老得不成样子了”。

当然,最后才是重点,会问一句,我什么时候能带个女朋友回来,三婶的侄女年纪跟我差不多呢。我的屋子她时不时会去敞开门看看,“一点都没旧,就是等着人住”。

我每次都在心里说,等我挣了多少多少钱,或者找个媳妇,马上就回来。但,不知母亲上了多少次礼堂岗,眺望过多少次举水,我却最走越远,一直到了广东。

毕竟念了些书,在老乡的帮助下,我进了一家电子厂,工作轻松起来,工资也涨了许多,而且,也有女孩凑过来找我谈恋爱。

母亲的口信却越来越稀了,听二哥说,她中了风,需要驻着拐杖,腰一直弯着,一小步一小步地挪,才能上礼堂岗。

我的母亲,跟老家婆一样了。

1998年底,我本想带女朋友回去给母亲看看,我入四处托人,却怎么也买不到春运的票。那年的腊月二十二,母亲走了,我不在她身边,没有送她上山。

开了年,到元宵的时候,我准备回家,此时,厂里正赶货,女朋友请不到假。她买了很多路上吃的给我,让我替她在父母坟前磕个头。

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回来,包里还装着年前给母亲买的营养品。淌过举水,走近礼堂岗,虽是春天,天却冷得人伸不出手。大礼堂周围一个人都没有,草坪的草枯得紧贴着地皮,刺槐枝光秃秃地在冷风中摇晃,碰撞出一些让人心悸的声音。

大礼堂灰白的墙皮剥落得疙疙瘩瘩,一扇未关严的窗户被风吹得嗞嗞叫,如同一个喘不上气来的老人。

父亲的墓地就在礼堂岗后的山洼里,母亲的墓地也在那儿,一起并排着。我没有走回老屋,直接去了山洼。两座坟一座枯草萋萋,一座全是黄泥,朝向大礼堂。

我在两座坟前各磕了两个响头,用手刨出一个坑,将滋补品埋了进去。

之后,我在老屋住了两天,满目破败凄凉,非常压抑。而我的屋子里,地面扫得干干净净,梁上也没有蜘蛛网,宽敞却透着深深的冷清。

几天后,我回到了广东,女朋友不见了踪影。听工友们说,她的姐姐找到了她,不让她谈外地的,硬是让她转了厂。“那天,她的眼睛又红又肿。”

我没有难过,也不知道难过,只是冲动地离了厂,又像一叶浮萍,四处飘荡着,却再也没有人捎来口信。

只是每年元宵,无论我在哪儿,我都尽量回去,穿过那越来越破败的大礼堂,到山洼那儿挂纸钱,上香,再静静地坐一会儿。

微信,bieshanjushui。公众号,别山举水。美篇签约作者。湖北省作协会员。中国散文学会会员。出版散文集《人生处处,总有相思凋碧树》,散文集《总是纸短情长,无非他乡故乡》即将上市,有需要签名精装版的,微信联系。

大礼堂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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